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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一眼,陈酒便不动声色移开目光。
陈酒在心里头默默重新告诉了自己一遍,没打算做什么,也做不了什么。
——只是来看看。
龙椅两侧站着三个人,离皇帝极近的位置,必是格外亲近的宠臣。
那脸上无须的紫袍人,应该便是大名鼎鼎的贤宦高力士,唇红齿白的华发道童,和赌徒嘴巴里“古稀成双,驻颜如稚”的叶法善完全贴合。至于那个气质像个农民的黝黑年轻人……
视角下,对方身上缓缓升腾着煞光,眼熟无比。
是巨相。
陈酒第一时间便下了结论。
一模一样的独特气机,陈酒远远观望过,也曾在祭坛青铜柱里近距离接触一番,只是相比之下,眼前这团气焰相当稀薄,掺杂其中的死气也荡然无存,仿佛是被彻彻底底洗涤了一遍,只留下最纯粹也最本源的煞气根基。
生机勃发,却又孱弱稀薄……逆生种子的副作用么?
陈酒眉头微挑,一个想法突然在心里冒头,压都压不住。
——或许,可以不只是看看。
几乎同一时间,李巨也望向陈酒。
两束目光隔着偌大的楼宇碰了一下,李巨拧了拧粗壮脖颈,黧黑的面目上微笑冷酷。陈酒面无表情地重新低下了头。
此刻,李隆基也在看着下方的人们。
以众异人目前的身份地位,只配在门口面圣,距离隔得远,年纪大了,眼神花了,皇帝的眼帘里只映出一道道高矮胖瘦的模糊。
上元夜以来,他收服黎巨,驱逐死龙,重伤渭河龙王,建立起强爷胜祖的功业,也见识了仙神臣服于脚下的风光,此时再面对这些小人物,李隆基心里早已没了“天下英才入吾彀中”的豪情和激情,只剩下疲惫与不耐。
尽早打发了,明日便带着太真去趟华清宫吧。
“礼!”随行黄门一声高唱。
异人队伍跪拜下去,虽然事先没时间接受宫人的训练调教,动作歪歪扭扭,但膝盖磕碰地板的声音连成一大片,对于皇帝来说依然足够悦耳,听了多少年都不会腻歪。
“嗯?”
李隆基突然皱眉。
在俯首屈膝的身影中间,却有一袭黑袍直挺挺立着腰杆,就像一棵孤秀于林的苍松,或者独立在落日战场上的旗矛。
莫非是头一回面圣,被吓傻了么?
皇帝使劲眯起一双昏花老眼,用力去看。排在第三,拄着刀,应该就是那个小阴官。对方脸上没有任何惊恐、惶然之类的表情,冷着一张脸,就像覆了一层霜。
青要山的阴官……
刹那的思索,李隆基便明白了,或者说,他以为自己明白了。
“大胆——”
黄门的喝斥刚出口一半,便被另一道不算大的声音压了过去。
“陈酒,是吧?”
虽然心里恼怒,但出于猜出来的理由,也出于帝王的威严,李隆基只是淡淡开口:
“上前讲话。”
陈酒大步上前,五尺凤图刀拖地而行,留下笔直的刻痕。
赌徒脑门贴着地面,眼角余光侧目一瞥,只捕捉到了一片浓如夜色、却又洒着灯火微光的黑衣角,身躯不禁颤了颤。
“旁人下去吧,封赏一事自有安排。”
李隆基随意挥了挥袖袍。
可怜众异人们,经过两轮选拔和整整一夜的殊死搏杀,才拿到面圣的名额,满怀期待登楼,肚子里存满了不知打了多少遍的腹稿,哪怕和圣人说上一句问答,哪怕提一下名字,哪怕只是被多看一眼,日后前程都会平坦许多,荣华富贵触手可及,如今却被迷迷糊糊赶下了楼,怕是也没有第二次登楼的机会。面圣,面圣,真的就只见了一面。
李隆基居高临下,垂眼打量着陈酒。
一头短发,衣衫破烂,伤疤显眼,脸色因失血而煞白,和一袭黑衣对比鲜明。
很狼狈。
很难看。
但对方微仰着头站在那里,却裹挟有一股子分外扎眼的精气神,让李隆基愠愤之余又有些新奇。自从坐上龙椅那一日起,多少年了,姚崇,张九龄,李林甫,王忠嗣,安禄山……权倾朝野的权相,功勋耀耀的大将,大唐站在最顶峰那一撮人,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直起腰杆。
“神武罗,有什么话要和朕说?”
这便是李隆基猜出来的理由。
单凭一个末流阴官,绿林刀客,绝无胆子做出这般不可一世的狂傲姿态。但如果对方带来了神武罗的意思,代表着青要山的体面,暂时不跪,勉强也在李隆基的接受范围之内。
当然,
对于神武罗只派这样一个小角色当使者,李隆基难免感到惊讶和受辱。
但,想到青要山正在封山,武罗也只是个又年老又不懂礼的荒野山神,他愿意体谅一下这个……什么来着?哦,陈酒。
面对大唐圣人的问话,陈酒却在望窗外,瞳中映着银装素裹,仿佛在发光。
他扭过脸,发声:
“雪很大。”
这算什么回答?
暗示?威胁?恐吓?
“是啊,瑞雪兆丰年。”
李隆基指头轻敲着椅子扶手,
“天宝十三年,十四年,十五年……朕的大唐会蒸蒸日上,越来越好。青要山老了,炎黄的时代也过去了,天下共主如今是朕,青要山在大唐境内,神武罗若是够聪明,就好自为之……”
“喂。”
陈酒忽然又说,
“今天,是上元节啊。”
金口玉言被打断,李隆基微微一愣,脸色明显冷了下去。
“这个上元,朕过得很满意。”
“这个上元,长安死了很多很多人,毁了很多很多间屋子。”
陈酒絮絮叨叨的,
“雪大,没吃没喝,还会有很多人被冻死、饿死,他们连糙米麦豆都没得吃。哦,你是皇帝,应该没吃过这些东西,以后或许有机会尝尝,顺便再看看你的天宝好世道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
隆基阴沉着一张脸,
“神武罗派你来,就是在大唐天子面前讲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么?”
“废话……”
陈酒眨了眨眼,一拍脑门。
“哎,好像忘了跟你讲了。这些话,与什么青要山啊,神武罗啊,仙啊神啊都完全没关系,只是我自己憋不住罢了。”
“憋不住?”
李隆基的声音里无尽冰冷,“你清楚,你在和谁装疯卖傻么?”
“清楚啊。和你这个——”
陈酒一字一顿,
“妖孽。”
一瞬间的寂静,仿佛万物静止。
窗外落雪,殿内烛光。
冷得彻骨。
陈酒咧开嘴角,笑了。
他不是想搞什么为民请命的做派,那种事情调子太高,高得摸不着。
只是出于最单纯的同理心,看不惯,忍不住,也没打算忍下去,仅此而已。
总得有人,替开不了口的人开口,至于开口的人属不属于这个世界……重要么?
龙椅扶手上的巴掌捏得发白,显示出其主人是多么愤怒。李隆基脸颊绷得极紧,花白眉毛颤抖着,只轻声吐出几个字:
“李巨,你来吧。”
“喏!”
白袍激射而出,李巨随手扯过一个烛台,身形纵跃之间,那支铜铸嵌金的烛台熔化、聚合,铸就成一柄形制粗糙的大斧!
陈酒抬手抛起一片龙鳞,同时默念了两个字:
“回归。”
三秒钟。
出一刀。
李巨刹那间逼近,虽然重生没多久,本就具备的血统底子依然调动起了不少皇气,与满身洋溢的煞光交缠汹涌,充满着不协调。
但,他的势头仿佛焚野烈火崩泄山洪,那张狞笑的脸庞刻满了滔天的凶狂!
衣摆被吹得猎猎狂舞,阴兵法相在陈酒头顶上应激而升。
白袍黑衣,交相辉映。
陈酒双手握紧刀柄,微微埋下脊背,下垂的头发遮住了眼睛。
出刀!
刀与斧即将碰撞的那一刹那,半空中的轰然炸开,化作一团九彩血光。
出乎陈酒意料的是,那团璀璨血光并没有洒在自己身上,也没有展示出任何属于龙王的神异力量,仅仅只是落向了阴兵法相,眨眼便消逝无踪,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!
下一瞬,
一只芊芊素手探出阴兵胸口,指甲如同美玉,狰狞豹纹裹缠,两指间捏着一小截嫩绿的柳芽,在两柄兵器之间显得无比突兀。
苦舟的信息流疯狂涌入脑中。
“检测到虫洞效应!”
“检测到高位加持!”
“检测到……”
最后一条。
“你受到了三品摆渡人的瞩目!”
……
城外几十里,大河支流。
龙头上,何渭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张小板凳,以及一堆零零散散的工具原料,折着花灯。竹子在他褶皱的手掌间嘎吱吱响,折好一个就往水里丢一个,星星点点的微光顺河而去。
“阿兄,你在长安城里到底留了什么后手?”死龙忍不住开口问。
“算不上后手,”何渭动作不停,“留了一片鳞罢了。”
“留给谁?”
“一个末流小阴官,从青要山来的。哦,你也见过,那个送你河图的就是了。”
“末流阴官……”
死龙一时呛住,“能有何用?”
“唉……”
何渭叹了口气,又抛下一只题古诗的花灯,“最不想看到巨相死而复生的,是哪一位?不是你,不是我,也不是罗叶二人,而是——神武罗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
死龙开口时,河面咕咚咚冒着大水泡,“那青要山不知出了什么毛病,已经封山数百年,武罗一根指头都伸不出来,只能派个小阴官敲几下边鼓,影响得了局面么?”
“封山……”
何渭似笑非笑,
“如果我告诉你,神武罗不仅没毛病,而且修为更上一层楼,青要山也没封山呢?”
“更没道理。”死龙断然回答,“若是真如阿兄所言,神武罗不受任何掣肘,直接降临长安宰了巨相便是,何必作茧自缚画地为牢……”
“没封山是真的,掣肘也是真的。”
何渭抬头望向镶嵌着漫天星月的夜空,
“因为,四百年之前,神武罗其实带着整座青要山……飞升了。”
“……”
死龙瞪大它一双浑浊的眸子,“神武罗明明是黄帝一脉道统的……莫非她终于肯改换门庭,接受天庭的敕封了?”
谁料,何渭摇了摇头,
“不是天庭。”
顿了顿,补上一句:
“比天庭更高。”
“那又是哪里?!”
不可置信的语气使得水泡翻涌更加剧烈,两条紫黑龙须掀起滔滔浪花。
“……问问问,就知道一个劲儿地问。我要是真了解,不就说了么?单这‘飞升’两个字,都是我费了天大劲儿,磨损大半张脸皮才打听过来的秘辛,此中艰辛曲折,一言难尽咯。”
何渭没好气地跺了跺死龙的脑门,
“别乱晃,板凳歪了。”
“哦。”
死龙这才老实下去,继续咕噜咕噜,“但是,照阿兄你的说法,那神武罗飞升得更高,想必也离人间更远……只凭一片鳞,请得动么?”
“那得看,鳞片长在哪儿。”
似乎是有些痒,何渭挠了挠脖子,这么轻轻一抓挠,便是一片刺眼的血肉模糊。老头儿也不在乎,随便甩了甩手,肉芽渐渐覆盖了伤口表面,但也仅仅只是表面。
龙有逆鳞,生在喉下。
何渭留给陈酒的那片鳞,根本不是什么蜕下来的旧鳞,而是真真正正、独一无二的龙王逆鳞!
“阴官小子有句话,我喜欢得紧。挨了揍,总得还不是?”
何渭摩挲着后脑勺,笑呵呵的,
“我拳头不够硬,那就放血,放大血,请个够硬的来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