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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空之中星光稀疏。满都达鲁骑着马,穿过了云中府凌晨时分的街道。半途当中还与巡城的士兵打了照面,后方的两名同伴为他取了令牌以供查验。
奔行许久,抵达了城市西面表兄表嫂所在的长街,他拍打着房门,随后表兄从房内冲出来开了门。
“去晚了我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眼睛——”
他的脑海中响着那俘虏仿佛疯了一般的笑声,原以为家中的孩子是被黑旗绑架,然而并不是。表兄拖着他,奔向街道另一头的医馆,一面跑,一面凄然地说着下午发生的事情。
昨日下午,一辆不知哪来的马车以高速冲过了这条长街,家中十一岁的孩子双腿被当场轧断,那驾车人如疯了一般毫不停留,车厢后方垂着的一只铁钩挂住了孩子的右手,拖着那孩子冲过了半条长街,随后割断铁钩上的绳子逃跑了。
孩子被马车拖成一个血人,匆忙送到医馆,此时还活着,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。
这孩子确实是满都达鲁的。
早些年回到云中当捕快,身边没有后台,也没有太多升迁的途径,于是只好拼命。北地的民风悍勇,一直以来活跃在道上的匪人不乏军中出来的好手、甚至是辽国覆灭后的余孽,他想要做出一番事业,干脆将孩子悄悄送给了表兄表嫂抚养。此后过来看望的次数都算不得多。
这几年地位渐高,原本祸及家人的可能已经不大了。然而又有谁能料到黑旗之中会有这般疯狂的亡命徒呢?
一路行至医馆,守在这边的表嫂早已哭得双目红肿,他们抚养那孩子多年,也都已有了真的情感,眼见着满都达鲁到来,表嫂便拖住他向他诉说凶徒的可恶,要他一定抓住对方,千刀万剐。满都达鲁说不出话来,随着大夫走向医馆当中,到得木门附近时,甚至微微的有些迟疑,恍惚了一下,才迈步进去。
大夫在他耳边述说着情况。
满都达鲁看着床上那满身药味的孩子,一时间觉得大夫有些聒噪,他伸手往旁边推了推,却没有推到人。旁边几人疑惑地看着他。随后,他拔出了刀。
床上十一岁的孩子,失去了两条腿、一只手,一张脸在地上拖过半条长街,也早已变得血肉模糊。大夫并不保证他能活过今晚,但即便活了下来,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,他也仅有一只手和半张脸了,这样的生存,任谁想一想都会觉得窒息。
满都达鲁的刀锋朝着孩子指了过去,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。一旁的表嫂便尖叫着扑了过来,夺他手上的刀。哭嚎的声音响彻夜空。
他面上的神情时而凶戾时而恍惚,到得最后,竟也没能下得了刀子,表嫂大声哭喊:“你去杀凶徒啊!你不是总捕头吗你去抓那天杀的凶徒啊——那畜生啊——”
满都达鲁摇摇晃晃地被推出了房间,周围的人还在咬牙切齿地劝他必要抓住凶徒。满都达鲁脑海中闪过那张疯狂的脸,那张疯狂的脸上有平静的眼神。
“是你杀了卢明坊吧?”
“……卢明坊的事,我们两清了。”
去年抓那名叫卢明坊的华夏军成员时,对方至死不降,这边一时间也没弄清楚他的身份,厮杀之后又泄愤,几乎将人剁成了许多块。后来才知道那人乃是华夏军在北地的负责人。
如今那被剁成几块的尸体,与房间里仍然活着的孩子的样子,隐隐重叠在一起了。
“啊——”
他在夜色中张嘴嘶吼,随后又扬刀劈砍了一下,再收起了刀子,踉踉跄跄的奔突而出。
上马,一路狂奔,到得北门附近那小监狱门前,他拔出刀子试图冲进去,让里头那畜生承受最巨大的痛苦后死掉。然而守在外头的捕快拦住了他,满都达鲁双目通红,看来可怖,一两个人阻拦不住,里头的捕快便又一个个的出来,再接下来高仆虎也来了,看见他这个样子,便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。
一群人扑上来,将满都达鲁制住……
漫长的黑夜间,小监狱外没有再平静过,满都达鲁在衙门里属下陆陆续续的过来,有时候争斗吵闹一番,高仆虎那边也唤来了了起来。
在牢房当中这么些时日,山狗见那疯子的模样都是很讨嫌很惫懒的,不管谁来,他就在那稻草堆上躺着或是坐着,若不是抓了他起来,他对着谁都显得无所谓,但只有这一次,他是主动的站起来。
当然不久之后,山狗也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。
只见两人在牢房中对望了片刻,是那疯子嘴唇动了几下,随后主动地开了口,说的一句话是:“不容易吧……”
头发半百的女人衣着贵气,待他这句话说完,猛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。这声音响彻牢房,但周围没有人说话。那疯子脑袋偏了偏,然后转过来,女人随后又是狠狠的一巴掌。
脑袋还是晃了晃,名叫汤敏杰的疯子微微垂着头,先是曲起一条腿,随后曲起另一条腿,在那女人面前缓慢而又郑重地跪下了。
接着是那女人的第三巴掌,随后是第四巴掌、第五巴掌……汤敏杰直直地跪着,让她一巴掌一巴掌地打下去。如此过得一阵,那女人有些沙哑地开了口:“我可曾……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?”
“……没有”汤敏杰道,“……您于我有恩情。”
“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天下汉人的事情?”
“……您于天下汉人……有大恩大德。”
“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华夏军的事情!?”
“……没有,您是英雄,汉人的英雄,也是华夏军的英雄。我的……宁先生曾经特别叮嘱过,一切行动,必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。”
陈文君又是一巴掌落了下来,沉甸甸的,汤敏杰的口中都是血沫。
“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!”
“只有除掉希尹,才能避免东西两府从此形成合力……”
又一巴掌落下。
“所以我就活该吗?”
“……才能避免金国真像他们说的那样,将对抗华夏军视为第一要务……”
又是一巴掌。
“我这些年救了多少人?我不配有个善终吗?”
“……如此,才能避免将来华夏军北上,女真人真的形成强力的抵抗……”
又是沉重的巴掌。
“你们华夏军这样做事,将来怎么跟天下人交代!你个混账——”
“……我们能够提前几年,结束这场战斗,能够少死几万人、几十万人,我没有其它办法了……”
“我不求善终,可我的家人、我的孩子,他们毕竟是我的孩子……”
“……我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事情……”
一巴掌、又是一巴掌,陈文君口中说着话,汤敏杰的口中,也是喃喃的话语。而在说到孩子的这一刻,陈文君陡然间朝后伸手,拔出了头上发簪,尖利的锋锐朝着对方的身上挥了下去,汤敏杰的眼中闪过解脱之色,迎了上来。
在决心做完这件事的那一刻,他身上一切的枷锁都已经落下,如今,这剩下最终的、无法偿还的债务了。
“啊——”
陈文君口中有悲戚的吼叫,但发簪,还是在空中停了下来。
汤敏杰微微等待了片刻,随后他朝上方伸出了十根手指都是血肉模糊的双手,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。
“场面都已经走过了,希尹不可能脱罪。你可以杀我。”
他轻声说着,将发簪拉向自己的喉咙。
“……我自知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罪行,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偿还我的罪行了。我们身在北地,如果说我最希望死在谁的手上,那也只有你,陈夫人,你是真正的英雄,你救下过无数的人命,如果还能有其他的办法,即便让我死上一千次,我也不愿意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来……”
牢房之中,陈文君脸上带着愤怒、带着凄凉、带着眼泪,她的一生曾在这北地的风雪中庇护过无数的生命,但这一刻,这残酷的风雪也终于要夺去她的生命了。另一边的汤敏杰伤痕累累,他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,一头乱发当中,他两边脸颊都被打得肿了起来,口中全是血沫,几颗门牙早已经在拷打中不见了。
在过去打过的交道里,陈文君见过他的各种夸张的神情,却从未见过他此时此刻的样子,她从未见过他真正的哭泣,然而在这一刻平静而惭愧的话语间,陈文君能看见他的眼中有泪水一直在流下来。他没有哭声,但一直在流泪。
他将脖子,迎向发簪。
陈文君“啊——”的一声,挥手挣开了他,随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。
牢房里安静了片刻,汤敏杰才又缓缓地爬起来。
“你杀了我。我知道这不能赎罪……请你杀了我。”
随后是跪着的、重重的磕头。陈文君怔怔地看着这一切,过得片刻,她的脚步朝后方退去,汤敏杰抬起头来,眼中满是泪水,见她退后,竟像是有些害怕和失望,也定了定,随后便又磕头。
嘭——
那额头砸在地上。他的喉间,似乎也有哽咽的声音出来了。
陈文君退出了牢房,她这一辈子见过无数的风波,也见过无数的人了,但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。那牢房中又传来嘭的一声,她扔开钥匙,开始大步地走向牢房外头。
嘭——
嘭——
嘭——
那是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,一声又一声。但陈文君等人终于从牢房中离开了,狱卒捡起钥匙,有人出去叫大夫。大夫过来时,汤敏杰蜷缩在地上,额头早已是鲜血一片……
***************
止血、包扎……牢狱之中暂时性的没有了那哼唱的歌声,汤敏杰昏昏沉沉的,有时候能看见南边的景象。他能够看见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妹妹,那是她还很小的时候,她轻声哼唱着稚气的儿歌,那儿歌哼唱的是什么,后来他忘记了。
再后来他跟随着宁先生在小苍河学习,宁先生教他们唱了那首歌,其中的旋律,总让他想起妹妹哼唱的儿歌。
“……这是伟大的祖国,生活养我的地方,在那温暖的土地上……”
在那温暖的土地上,有他的妹妹,有他的家人,然而他已经永远的回不去了。
又或许,他们就要相见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