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涟漪微动,似乎有客登门。
贾晟立即硬着头皮朗声道:“两位客人,不请自来,登门又不打招呼,不太妥当啊。”
柳赤诚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。
有些时候看人,皮囊、魂魄、气象什么的,都可以遮人耳目,使得旁人近在咫尺不相认。
唯独某些细微处,只要是深究,便会痕迹明显,比如这位目盲老道士的站姿,掐诀时的手指弯曲幅度,等等。
再加上大师兄也不说缘由,就将自己和顾璨一起丢到这边,柳赤诚便立即想到了那个最不可能的“万一”,匍匐在地,颤声道:“徒儿拜见师父!”
贾晟有些心虚,哪里跑出来的野徒弟?
柳赤诚脑袋贴地,无比委屈道:“师父,大师兄把我欺负得惨了,先是因为一件小事,便将我驱逐出白帝城,再眼睁睁由着我被龙虎山大天师提剑追杀,以至于可怜徒儿在这小小宝瓶洲,被困千年,无人问津,师兄根本就不念半点同门情谊,师父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……”
还真不是柳赤诚胡来,师父对待他这位关门弟子,向来最为疼爱宠溺,许多师兄师姐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敌视,便来源于此。
老道士差点跳脚骂娘,什么白帝城,什么龙虎山大天师,天底下有你这么行骗的同道中人吗?诓人言语如此不靠谱,我贾晟要真是你师父,瞎了眼才找你这弟子……贾晟突然愣住,贫道还真是个瞎子啊。
顾璨有些佩服这个柳赤诚的脸皮,真是遇到了高人,就搬出白帝城城主这位师兄,真遇到了大师兄,这会儿就开始搬出师父?
顾璨抬起手中那幅《搜山图》,沉声道:“老前辈,物归原主。”
贾晟自然而然睁开眼睛,瞧见了那卷轴,喟叹道:“收了这么个大弟子,真是没翻老黄历。”
然后贾晟又愣住,轻轻晃了晃脑子,什么古怪念头?老道人使劲眨眼,天地清明,万物在眼。当年修行自家山头的古怪雷法,是那旁门左道的路数,代价极大,先是伤了脏腑,再瞎眼睛,不见事物已经很多年。
一个恍惚过后,老道士贾晟退缩,心神凝如芥子,陷入昏睡中,另外一人占据所有灵智。
老人低下头,扯了扯身上道袍,然后转过头,瞥了眼那座槐黄县城的大学士坊,再视线偏移,将那真珠山与所有龙窑收入眼底,老人神色复杂,然后就那样既不理会柳赤诚,也不看那顾璨,开始陷入沉思。
老人摊开手掌,凝视掌心纹路片刻,最后喃喃道:“此生小梦,一觉醒来,陆沉误我多矣。”
老人一步踏出,目盲老道人贾晟站在原地,酣睡依旧。
老人恢复真容,是一位相貌清癯的高瘦老者,依稀可见,年轻时分,定然是位气质不俗的俊逸男子。
老人的修行路,在浩然天下宛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流星,相较于悠悠流逝的光阴长河,崛起迅猛,陨落更快。
以至于连白帝城城主是他的开山大弟子,这么大一件事,所知之人,一座天下,屈指可数。
老人既是贾晟,又远远不止是贾晟,只是身后贾晟,将来便就只是贾晟了。
一生当中,只做一事,举世皆知。
长剑递出,蛟龙皆斩。
杀得世间只剩下最后一条真龙。
一座浩然天下的一部老黄历,只因为一人出剑的缘故,撕去数页之多!
当老人现身之后,黄山湖中那条曾经与顾璨小泥鳅争夺水运而落败的巨蟒,如被天道压胜,只得一个骤然下沉,潜伏在湖底,战战兢兢,恨不得将头颅砸入山根当中。
老人看了眼顾璨,伸手接过那幅卷轴,收入袖中,顺势一拍顾璨肩膀,然后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根骨重,好苗子。那我便要代师收徒了。”
柳赤诚遭雷劈似的,呆坐在地,再也不干嚎了。
不该如此啊,万万莫要如此。
一旦顾璨有此身份,说不得下一刻,他柳赤诚就要比龙伯老弟早走一步黄泉路了!
白衣男子凭空出现。
老人斜眼道:“为师如今算是半个废人了,打不过你这开山弟子,毕竟师徒名义还在,怎的,不服气?要欺师灭祖?与剑术一样,我可没教过你此事。”
白衣男子默不作声,隐约有些杀机。
不曾想老人得寸进尺,根本不在意一位白帝城城主的杀意,反而问道:“愣着做什么,喊小师叔啊。”
白衣男子没什么师徒尊卑,只是问道:“你确定是为顾璨好?”
顾璨跪倒在地,低头沉声道:“顾璨拜见师祖。”
老人爽朗大笑。
化做一道剑光,瞬间化虹远去千里,要去趟北俱芦洲,找好兄弟陈灵均一起耍去。
只是下次见面,自己不认识他,陈灵均也会不认识自己。
白衣男子抬头望向那道北去剑光,笑道:“对待关门弟子,是要好些。”
柳赤诚松了口气,还好还好,顾璨只是自己的小师弟。
不然这辈分一高,就顾璨那半点不念旧情的脾气,什么昧良心的事情都做得出来。
————
林守一坐在祖宅住处,不管如何闭气凝神,依旧心神不宁,只得去往神位都已搬去大骊京城的祠堂,这才心安几分。
林守一捻出三炷香,遥遥祭拜先祖。
做完这件事后,才转身走向祠堂大门,刚关了大门,便发现身边站着一位老儒士。
林守一何等聪慧,立即作揖道:“山崖书院林守一,拜见大师伯。”
崔瀺笑道:“我早已不在文圣道统一脉,当不起此礼。”
林守一直腰后,规规矩矩又作揖,“大骊林氏子弟,拜见国师大人。”
崔瀺点了点头,“早年游学路上,你的表现,便极其出彩。最早察觉到阿良不同寻常,最早得到机缘,都是你林守一,十分不易。此次让那人在大规矩内行事,更是你治学稳重,厚积薄发,福至心灵使然。”
崔瀺带着林守一在空荡荡的宅子散步,并且让那年轻人与自己并肩而行,不用太过拘束。
崔瀺说道:“你父亲有些苦衷,这辈子都不会主动与你多说。当年是他最早告诉陈平安父亲,关于本命瓷一事的内幕,当然是好心,连那后果也与陈平安父亲一并说了,他们两人,一见如故,虽然身份悬殊,却是挚友。所以你父亲还帮着那个男人收拾了后来的烂摊子,不然陈平安也很难活下去,所以陈平安后来游学路上,转赠你那幅《搜山图》,冥冥之中,是有些因果定数的。只是你父亲,用心良苦,并不希望你与陈平安牵扯太多,免得你尚未成长起来,便被大势裹挟,早早夭折,所以对于你去往大隋书院求学一事,表现得十分淡漠。”
林守一愕然。
崔瀺说道:“难以置信?那你好好想一想,一个先后为三任窑务督造官担任副手的男人,会简单吗?真会那么看重嫡子庶子的名义?那你知不知道,如今的曹督造在赶赴槐黄镇之前,离开了先帝御书房之后,唯一拜访求教之人,就是你那个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的父亲?你同窗石春嘉的家族,最后如何渡过难关?石家自己心里没数,还有些怨怼,你觉得你父亲会介意吗?”
崔瀺一手负后,一手双指并拢如捻取一物,“石春嘉念旧,你便念旧,你念旧,所有同窗便跟着一起念旧。边文茂眼高手低,唯独真心善待出身不好的妻子石春嘉,边文茂便被你理解,这位大骊京城翰林郎,将来一旦遇上难事,你就愿意帮忙,你选择出手,即便不够老道,有些纰漏,你爹岂会坐视不理?线线牵连,恢恢成网,只是别忘了,你会如此,世人皆会如此。什么样的修为,都会招来什么样的因果,境界此物,平时很管用,关键时刻又最不管用。林守一,我问你,还愿意多管闲事吗?”
崔瀺轻轻一推双指,好像撇干净了那些脉络。
林守一思量片刻,答道:“事已至此,近在眼前,还是要一件件管好。”
林守一叹了口气,“以后少管。”
崔瀺会心一笑,“不枉你爹撒泼打滚耍无赖,让我帮你取了这么个好名字。”
林守一突然停步,再次作揖,壮着胆子,颤声问道:“敢问师伯,当年为何袖手旁观,任由先生一人赴死?”
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让林守一感到憋屈,不吐不快。
便是惹恼了这位不愿承认师伯身份的国师大人,林守一今天也要问上一问!
崔瀺不以为意,显然并不恼火这个年轻人的不知好歹,反而有些欣慰,说道:“如果讲大道理,不用付出大代价,可贵在何处?哪个不能讲,读书意义何在?当仁绝不让,这种傻事,不读书,很难天生就会的。只是书分内外,儒家教化,何处不是本本摊开的圣贤书。”
崔瀺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,笑道:“所以人生在世,要多骂半吊子读书人,少骂圣贤书。”
崔瀺环顾四周,“早年游学,你对父亲的糟糕观感,陈平安当时与你一路同行,早早记在心中。所以哪怕后来陈平安有足够的底气去翻旧账,其中就翻遍了许多关于杏花巷马家的老黄历,偏偏在窑务督造署林大人这边凝滞不前,恰好因为相信你,怕的那些传闻不可言,更信不过他未曾亲眼见过的人心,最怕一旦揭开内幕,就要害得朋友林守一鲜血淋漓,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,在书简湖吃过的苦头,实在不愿意在家乡再来一遭了。”
崔瀺笑道:“虽然是陈平安想岔了,却是好事,不然就他那脾气,一旦较真,即便查出了真相,得以松口气,顺顺利利绕过了你和你父亲,落魄山却会早早与大骊宋氏磕碰得头破血流,那么现在肯定还留在家乡追究此事,处处树敌,大伤元气,自然更当不成什么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了。清风城许氏,正阳山在内的诸多势力,都会不遗余力,对落魄山落井下石。”
崔瀺说道:“你暂时不用回山崖书院,与李宝瓶、李槐他们都问一遍,早年那个齐字,谁还留着,加上你那份,留着的,都收拢起来,然后你去找崔东山,将所有‘齐’字都交给他。在那之后,你去趟书简湖,捡回那些被陈平安丢入湖中的竹简。”
林守一不明就里,仍是点头答应下来。
崔瀺仰头望向那道一闪而逝的恢弘剑光,请神容易送神难,总算走了。
————
大骊王朝开凿大渎一事,大兴土木,如火如荼。
豪阀公孙关翳然,与将种子弟刘洵美,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大骊最新权贵人物。
至于那个横空出世的原青鸾国郡守柳清风,大骊京城官场的热闹劲一过,加上某些幕后的刻意安排,柳清风很快就让人提不起探究的兴致。
偏隅小国的书香门第出身,确定不是什么练气士,注定寿命不会太长,早年在青鸾国政绩尚可,只是声名狼藉,所以坐在了这个位置上,会有前途,但是很难有大前程,毕竟不是大骊京官出身,至于为何能够一步登天,骤然得势,天晓得。大骊京城,其中就有猜测,此人是那云林姜氏扶植起来的傀儡,毕竟最新大渎的入海口,就在姜氏家门口。
一位极其俊美的白衣少年郎,蹲在田垄间,看着远处一场地方宗族之间的争水械斗,看得津津有味,一旁蹲着个神色木讷的瘦弱孩子。
柳清风坐在田垄上,扈从王毅甫和少年柳蓑都站在远处,柳蓑倒是不太害怕那个早年打过交道的古怪少年,除了脑子拎不清一点,其他都没什么值得说道的,但是王毅甫却提醒柳蓑最好别接近那“少年”。
柳清风转头望向那个嚼着一根野草的少年,问道:“开凿大渎,大小事宜,无非是循序渐进,崔先生应该无需在此盯着。”
崔东山依旧看着那边的你一锄头我一扁担,交手双手当中,不少身份是那舅舅外甥,打是真打,至于打完之后,依旧做那亲戚,说不得还要给对方掏钱治病买药,也皆是诚心诚意,发自肺腑。
听到了柳清风的询问,目不转睛,随口说道:“大渎名齐,就是理由。”
柳清风笑着点头,表示理解了。
一辆马车停在乡野小路上,从车厢走下那李宝箴,走来这边,作揖行礼:“崔先生。”
崔东山没搭理。
李宝箴起身后望向柳清风,笑道:“柳先生。”
柳清风笑着伸手示意对方坐下。
李宝箴坐在柳清风身旁。
崔东山转过头,打趣道:“见面道辛苦,毕竟是江湖。”
“不耽误你们哥俩好好叙旧,我自个儿找点乐子去。”崔东山站起身,拎着一旁孩子的衣领,御风离去。
崔东山悄然落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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